一

“丫頭，你是不是頭發(fā)落得厲害？”

“面色蒼白，眼皮浮腫，看著有氣無力。濕氣重，氣血虛。”

“你有空來找我拿點藥，我順便幫你調(diào)理一下。”

每每與獸醫(yī)叔叔碰面，他的開場白總是這樣單刀直入，叫人覺得不虛的腳步也虛起來！

我開玩笑：“是牛藥嗎？”

他哈哈大笑:“你是牛嗎？”

我們心照不宣，這些戲謔之言是我們的一種寒暄方式。

馬進龍，回族，青海省西寧市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塔爾鎮(zhèn)下舊莊村一名普通的獸醫(yī)。雖踏入不惑不久，從醫(yī)經(jīng)驗卻有二十余年。

他是個忙人，要見他只有兩種情況，一是家有病畜，二是偶遇。我屬于后者。雖然我們既是同村又有點沾親帶故（按輩分我得叫他叔叔，盡管他大不了我?guī)讱q），但他實在太忙，碰個面都不容易。

這幾年隨著他名氣的增長，關于他事業(yè)方面的傳說越發(fā)神乎其技，說什么兩三個獸醫(yī)斷定救不回來的牛被他救活了呀，又說什么臥在地上兩天沒起來的牛被他拍了拍肚皮就站起來了呀，更有甚者說病入膏肓的牛羊見到他后渾濁的眼神都會清亮起來……都是好評。就算我這個很少關注他的人也總能從犄角旮旯里聽到關于他的故事。于是，當我最近一次在塔爾鎮(zhèn)碰到他時，便硬是拽著這個忙人叔叔問東問西。

——“你每年平均診療有多少例？以哪些牲畜為主？”

“每天都有，最少兩到三例，多的時候也可能每天六七例。但是有些病例需要連續(xù)治療三到七天，所以平均的話，保守估計每年有五百多牲畜被我親手診療過。診療對象包括牛、羊、馬，其中以牛居多?！?/p>

——“你所診療的病癥有哪些？接觸最多的病癥是什么？有沒有遇到什么特別的病癥？原因是什么？”

“人類的已知疾病有上千種，牲畜也不例外。不過畢竟是跨物種，透徹了解需要時間，我們能做的是盡力為之。我接觸過的病癥雜七雜八，總結下來有傳染病、寄生蟲、誤食中毒、營養(yǎng)缺乏、消化不良、骨折、肺炎和難產(chǎn)……有一個比較特別的病例。那是 2020年的八月份，在化隆縣的一個養(yǎng)殖戶家里，我見到一頭后半身關節(jié)幾乎全部高高腫起來的花牛。仔細觀察后確診它屬于化膿性滑膜炎。對牛而言是常見的疾病。但是這么嚴重的還是第一次見?；ㄅo法站立，它的眼神里只剩下被疼痛折磨后的絕望與哀傷。我當即給它消毒做手術，劃開受傷關節(jié)處的皮層時，一股奶白色的摻著少量血絲的漿質(zhì)液體帶著濃濃的腥味噴涌而出，我聽到那頭花牛吐出粗粗的一口氣，我輕輕撫了幾下它屁股上沒有創(chuàng)傷的地方算是安慰，同時心里暗道：一定要讓這頭牛盡快好起來。太可憐了，讓一個很普通的病把牛折磨得這般痛苦，絕對是養(yǎng)殖戶的不負責任。清理完創(chuàng)傷處并清洗包扎后，花牛雙眸微閉進入休息狀態(tài)——我肯定它至少有三天沒合眼。那頭花牛在我診治一周后痊愈并開始正常進食。我處理過很多滑膜炎，但是因為養(yǎng)殖戶的大意和不負責任使牛接近半身不遂的只有這一例。所以，養(yǎng)殖戶對牲畜的盡心程度對牲畜的健康至關重要?！?/p>

——“會不會被地域限制？出診最遠去到哪里？”

“醫(yī)者仁心，怎么會被地域限制呢！無論來自哪里的求助，無論多遠，也不管什么時間，我都盡量以最快的速度到達。說個夸張點的話，湟中、平安、門源、互助等地我跑的次數(shù)就像去家里的堂屋小房一樣頻繁。牲畜也是生命，不放棄每個生命，這不只是職責更是志向目標。如今國家對農(nóng)村畜牧大力扶持，也著重培養(yǎng)專業(yè)獸醫(yī)，所以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獸醫(yī)。我也想去更遠的地方看看，但是首先至少要守護好我所在的這方土地上的牲畜。目前為止，診治過最遠的病例在玉樹曲麻萊。道路雖遠，所幸沒有辜負牧民朋友的期待?！?/p>

——“獸醫(yī)這個職業(yè)危險系數(shù)高不高？有沒有想過轉型？”

“相較其他一些行業(yè)，獸醫(yī)的安全隱患肯定是很大的。首先，人的力量在大型牲畜面前是微不足道的，尤其是成年的牛。醫(yī)治過程中它們會踢，會頂。最嚴重的一次，我的右腿大腿骨被踢裂，拄了整整三個月的拐杖。而平時被踢踩得淤青、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，隨身的手機手表被損壞也屬難免。俗話說‘常在河邊走，哪有不濕鞋’嘛。其次，常年接觸病畜，有得傳染病的風險。布病，即布魯氏菌病，屬于人畜共患傳染病。于獸醫(yī)，這是易感染但治療卻很麻煩的病。它的危害極大，嚴重時感染者關節(jié)腫脹疼痛、渾身乏力、無食欲，會瘦脫形。除了布病，寄生蟲和病毒也不能小覷?？傊?，預防為主：平時注意個人衛(wèi)生，接觸病畜前要做到消毒及防護，接觸病畜后更要做到徹底消毒。預防人畜共患傳染病，不只是對自己的負責，也是對家人甚至社會的負責。至于轉型，目前為止還不考慮，等有合適的接班人再說吧?！?/p>

當他談論起自己的專業(yè)時，用詞嚴謹?shù)跉庥淇欤砀巧l(fā)出一種自信的氣場……

我馳騁在他描述的救治牲畜的故事里，“眾生平等”“三百六十行，行行出狀元”這些話被他詮釋得淋漓盡致。

二

在我們聊天時，他接到一個民和回族土族自治縣養(yǎng)殖戶的求助電話，說是牛誤食鐵絲需要他的診治。顯然，接到電話的他很著急，立刻準備開車前往。因為要先去家里帶些藥，于是我便以搭順風車回家為由坐上了他的車。

他的車子是一輛很普通的轎車，內(nèi)飾簡單干凈，后座上放著兩個紙箱子，一個裝著未開封的吊針瓶子，一個裝著一些盒裝的藥物，他說都是些鹽水、青霉素和消炎藥止痛藥之類，如果遇上緊急情況來不及回家取藥，可以做到有備無患。車里有一股消毒水、中藥和牛糞的混合怪味。雖然怪味在鼻腔橫沖直撞，可我卻未感到不適，一想起這個味道與驅散牲畜痛苦有關，登時覺得心安，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些被他治愈的牛羊中的一個。我想，即便是陌生人，只要坐上這輛帶著怪味的車，也能對他的職業(yè)猜出個八九不離十。

三

在車里，他說了一番富含哲理又通俗的話：“人們聽到獸醫(yī)就感覺這是一份不體面的工作，其實，牲畜簡單又真誠，和它們待在一起身心輕松愉快。牲畜最是懂得感恩，只要對它們?nèi)σ愿埃谜嫘暮亲o，它們就會回以你最真摯最深情的眼神。對我，那是最大的回饋。而牲畜之所以沒有人類特有的一些疾病，原因也正是它們的簡單。所以，丫頭，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往前看，心放寬。人生在世，怎么開心怎么活?！?/p>

我很佩服他的開朗豁達。有人評價他是“人尕，本事大，”這里的“尕”，不光是指他并不高大的身材，應該還有他的相貌。本來，年齡應該多少在他臉上留下些痕跡，尤其身處農(nóng)村。可他面色紅潤飽滿，找不見不惑之年的跡象。我肯定，這與他的樂觀性格相關。

而據(jù)我所知，他在升學、求學過程中遇到了不少坷坎，更要命的是，他結婚后，四個孩子中只活了一個……

若追究他樂觀豁達的原因，除了他對待職業(yè)的堅守、嚴謹和熱忱，還有兩樣：運動和慈善！

單是看他的身高，你大概率不會相信他是下舊莊村的籃球教練，但實際上，他在少年時代就開始對籃球上心，常?；钴S在村里的簡易籃球場上。慢慢地，他的球技和事業(yè)一樣蒸蒸日上。近幾年，但凡周圍鄉(xiāng)鎮(zhèn)村莊有“村 BA”，他總是忙里偷閑召集村里熱愛籃球的小伙子組隊參加，小伙子們也總是推舉他做教練。他的籃球隊就叫“獸醫(yī)隊”?！矮F醫(yī)隊”屬于自發(fā)組織，雖帶著下舊莊村的人在各處嶄露頭角，但他從不向村委會伸手要經(jīng)費，服裝、伙食還有路費都是他自掏腰包，按他的話說“就是喜歡，沒辦法！”2025 年 2月，在大通縣新莊鎮(zhèn)蘭隆村舉辦的全縣籃球邀請賽中，馬進龍被授予“優(yōu)秀組織獎”，而類似的榮譽他手里“不下一巴掌”（不少于5個）。

如果說他對籃球的熱愛高調(diào)張揚，那么他從事愛心活動則是低調(diào)沉穩(wěn)。關于這一點，他只是輕飄飄地說“不值一提”?？晌抑肋@是他的謙虛：他家里有很多雙新鞋，摞起了一面墻，車子后備廂也常備著幾雙新鞋。他行醫(yī)所到之處，經(jīng)常給人贈送鞋子，還定期給人送米面糧油等生活用品。而且只要遇到一些不是很富裕的養(yǎng)殖戶，出診費、醫(yī)藥費分文不取……

有一年夏天，我在橋頭鎮(zhèn)等公交車時與一位老人聊天，他得知我是塔爾鎮(zhèn)人后便問我認不認識“尕獸醫(yī)”。“尕獸醫(yī)”就是馬進龍，在塔爾鎮(zhèn)，說起獸醫(yī)馬進龍，可能很多人都會茫然，但是一提起“尕獸醫(yī)”，八成的人都知道。老人告訴我他是極樂鄉(xiāng)人，家里的兩頭牛是老兩口的重要經(jīng)濟來源。有一次因為牛拉肚子去找尕獸醫(yī)配藥，尕獸醫(yī)知道他的情況后，不光沒收藥費，還送給他大袋的面粉和大桶的油。之后，只要尕獸醫(yī)到極樂鄉(xiāng)出診，都會去看看他們老兩口。老人提起尕獸醫(yī)時雙目濕潤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。聽著老人的故事，我心頭泛起一圈圈感動的漣漪，同時為有這樣一個有格局有愛心的鄉(xiāng)親和親戚而暗暗自豪！馬進龍的善舉遠不止此，可他并不以此為傲，像地下河流默默滋潤著土地一樣，若非從鄉(xiāng)鄰口中得知，他自己絕口不提。

從2018 年開始，他用短視頻的方式記錄自己的接診過程。翻開他的快手賬號主頁，他的努力和艱辛一目了然。然而他說：如果讓我再選一次，我依然選擇做獸醫(yī)…… 或許，在某些人的心目中，獸醫(yī)的地位沒有醫(yī)生高，但他從來沒有因為旁人的偏見而放棄自己的選擇。反而用自己的專業(yè)去行動、去愛，贏得了許多人的尊重和喜愛。“尕獸醫(yī)”，在我心中平凡卻熠熠生輝！

本文配圖均由受訪者提供